当前位置:     首页民众诉求
王明高 谁有权监督执政党
发布时间: 2009-06-27 点击次数: 0
案情回放:
   王明高  谁有权监督执政党

——反腐不可过头,重在制度科学

2009年06月25日15:20 南方周末
  
■在官员眼中,一个清廉的异端远比一个腐败的同党危险。

  ■运动反腐最大的弱点是国家容易走向无序。

  ■管你是什么形式,走私犯罪也好,行贿受贿也好,几十条甚至上百条、上千条途径,最后都流到了腐败官员的家庭财产里面,这是腐败的根基。



  ■江西原副省长胡长清曾说过一句很透彻的话,“牛栏关猫,进出自如”,意思是制度对他这样级别的领导来说,他完全可以随意进出,畅通无阻。

6月初最轰动的新闻,当属深圳市市长许宗衡的戏剧性转变。之前,这位深圳政坛“黑马”如往常般出席美国思科公司签约活动,在网络演播室对“深圳城市文明”侃侃而谈。数天之后,在8日新华社的一句话简讯中,他奋斗多年的政治生涯戛然终结。连同广东省政协主席陈绍基、浙江省纪委书记王华元、天津市委常委皮黔生,近期已有4位省部级干部“出事”。

  这再次触动了公众反腐败的敏感神经。坊间的议论汹涌而激烈:为何一把手、高级官员的腐败接连不断?在转型期的中国,如何用新思维推进反腐败工作,从根本上减少腐败现象?南方周末记者就此采访了“中国惩治和预防腐败重大对策研究”课题组组长王明高博士。

  曾锦春案的反思

  南方周末:一连串省部级干部落马,公众感叹,为何反腐力度一大,就牵出这么多问题官员,高级干部也不例外?

  王明高:某个腐败官员落马,可能有自身的原因;如果是一串串地落马,那就可能有体制方面的原因。为何之前海关系统的贪污案那么多?银行系统那么多?国有企业那么多?最大的原因是我们的制度设计存在着巨大漏洞,当权力寻租时,他可以轻易规避各方面的制约。

  南方周末:在湖南,近年也发生类似的窝案,郴州官场前后几任市委书记、市长和纪委书记都落马了。

  王明高:在郴州系列腐败案中,我们面对面地接触过这些落马的书记、市长、组织部长、纪委书记、宣传部长,都是一把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权力太大,缺乏监督。

  南方周末:你是在这些人下台被判刑之后接触他们的吗?

  王明高:和省纪委、省检察院的同志一道,在牢房里面,和他们面对面地进行,一般聊三四个小时。我们还到他们的老家访问过他们的父母,到他们工作过的地方去调查,从他们小学到高中、读大学的地方,几乎都去了。有的人我还比较熟悉,过去有工作联系。他们认为,上级监督太远,下级监督太弱,同级监督太软。

  南方周末:监督无力,就很难避免不走上腐败路。

  王明高:对,首先是第一笔受贿。郴州原纪委书记曾锦春,第一次受贿是在1991年。当时过年,下面一个干部给他送了一千块钱。那时一般送烟酒。送两条最好的烟大概是四五百块钱,买好的酒当时也是四五百块钱。送礼的人就对他讲,这就是给他的烟酒钱。他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买烟酒大概也要这么多钱,他就收下了。后来慢慢地送的人多了,财政局、国土局等好单位的干部想保住位置,过年要给他送;差单位的干部想往好的单位调,要给他送;在乡村工作的想调到县城来,也要送;他给一些单位或者个人解决工作困难,人家感谢他,也要送。他当官越久,财富积累得就越多,这些都体现在他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中。

  南方周末:就是这么长年累月积攒起来的?

  王明高:对。所以就监督而言,第一,人性有弱点,他不希望监督;第二,他是一把手,监督他的人很少。曾锦春是纪委书记,是监督人家的。下面来监督他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在郴州就一个人能监督他,那就是市委书记。但是市委书记当时也在搞房地产腐败,知道曾在矿上搞贪污。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上级组织由于隔得远,对曾的一言一行并不清楚,所以看到的往往是假象。从纪委书记表象来看,曾锦春是做得很好的。他提出“三子”,一是案子,就是抓腐败案子,纪委书记不抓案子就没有权威;第二就是稿子,你不宣传抓的“案子”,外面就不知道,所以他对舆论宣传是很重视的;第三个就是票子,你这个系统没钱,干部就会有反对意见。他对本单位干部的提拔、干部福利待遇非常关心,所以内部很少有人告他的状。他还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纪委系统内干部工作调动,不收钱,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关于一把手监督的问题,已经重新引起各级组织的高度重视。湖南省纪委正在实行对县处级的党政一把手的监督,即人、财、物不再由一把手具体分管,重大事项集体决策。这是一个很好的经验。

  清官反腐、重典反腐、运动反腐

  南方周末:你作为多年研究反腐败的学者,对于中国的反腐败现状和社会对腐败现象的认识有何看法?

  王明高:大家都知道权力异化的危害,但对于如何扼制权力,官员并没有正确的认识,群众的认识也不一致。我希望借此机会澄清几种似是而非的认识。

  一是清官反腐。中国人特别喜欢将政治的清明寄托在包拯、海瑞这样的清官身上。但历史事实证明,清官反腐对一些具体的案件和一个地方,具有积极的意义,但对于一个民族和国家来说,还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

  在人治体系中,上级对下级用人,一般以忠诚为标准。在官员眼中,一个清廉的异端远比一个腐败的同党危险。他们最重要的事情是铲除异己,而不是清除腐败。其次,清官反腐需要得到皇帝的支持。但对于皇帝来说,最高目标是如何维护自己的威望和政权的稳定性。腐败当然要反,但只有贪风甚炽、影响政权稳定性的时候才会去反。再者,清官官越大,反腐败的能力越小。包拯当上了宰相后,与基层社会隔的层级太多,连状纸都接不到了。此外,清官还需过家庭关。清代清官张玮感慨:“为清官甚难!必妻子奴仆皆肯为清官,而后清官可为,不然则改其守矣。”如果官员妻儿、部下贪心,你为官欲冰清玉洁,又谈何容易。

  二是重典反腐。古希腊,统治者制订法规,让腐败官员在斗兽场中与饥饿的老虎狮子决斗。明代朱元璋用严刑峻法扼制官员的贪欲,欲使政权长治久安。酷烈的量刑震慑了许多官吏,但没有解决根本问题。朱元璋临死前感叹:吾欲取贪官污吏,奈何朝杀而暮犯。重典反腐,全世界还没有找到一个成功的例子。

  第三个就是运动反腐。

  世界范围的运动反腐,大致有两种形态:几乎所有政变,都是打的反腐败旗号,都是说现有政权腐败了,我们要推翻它。像缅甸、泰国等很多国家,都是这样的。另一种是群众性反腐运动。新中国初期搞过“三反”、“五反”运动,改革开放后,反腐败运动也持续不断。

  大体上,中国的反腐运动,仍遵循传统的伦理型反腐路线:政治思想运动多而制度建设少,诉之于道德者多而求之于法律者少。反腐力度取决于领导者对廉政的重视程度,一旦领导注意力转移,反腐工作难免中断,有关文件批示和反腐措施便束之高阁。所以运动一来,腐败销声匿迹,运动过后,腐败故态重萌甚至蔓延。

  运动反腐最大的弱点是国家容易走向无序。反腐败过头,易导致政局动乱。反腐败如果失去科学理性,迎合群众的情绪,过度用力,极易引起国家政局不稳甚至发生动乱,所以反腐败要把握好一个度的问题。运动反腐就很容易被社会情绪牵着走。

  南方周末:政治斗争直接用反腐败的口号,这样最能煽动民心。

  王明高:在许多国家,学生造反、工人造反、军队造反,为何都不易成功?因为它只代表部分人的利益,不能引起全社会共鸣。对于一个政权来说,最有号召力的就是反腐败,它能够在全社会产生强烈共鸣。所以我们几代领导人都十分重视反腐倡廉工作,都坚决反腐败。

  避免“牛栏关猫,进出自如”

  南方周末:你马上就要出版的《科学制度反腐论》专著,提出通过建立科学制度来反腐,主要的考量是什么?

  王明高:通过建立科学制度,把腐败最大限度地降到最低限度,使国家能得到发展,老百姓的生活变得更好。

  南方周末:现在腐败现象,最大的问题就是党政一把手权力没有得到有效制约,贪污腐败难以查处。

  王明高:现在的腐败案,包括一把手贪污等等,最后绝对都是落在经济利益和家庭财产上。不管你是什么形式,走私犯罪也好,行贿受贿也好,都是这样。官员腐败,不管是哪个系统、哪个环节上,有几十条甚至上百条、上千条途径,最后都流到了腐败官员的家庭财产里面,这是腐败的根基。

  南方周末:科学制度反腐是什么意思?对一般的老百姓来说,科学可能是一个很虚的词,什么样的制度叫科学呢?

  王明高:科学是关于自然、社会和思维的知识体系,是人类实践经验的结晶。对反腐败来说,科学就是制度严密、没有漏洞。比如说用鱼网捕鱼,贪官就像一条鱼,有网把他网住了,但是你的网有一个漏洞,那就会跑掉了。那就不叫科学了。

  南方周末:中国三十多年来,出台了很多反腐的法律法规,中国也在提制度反腐……

  王明高:现在制度不够严密,有不少漏洞。江西原副省长胡长清曾说过一句很透彻的话,“牛栏关猫,进出自如”。意思是制度对他这样级别的领导来说,就像是牛栏关猫,他完全可以随意进出,畅通无阻。

  为什么那些发达国家比较清廉?很重要的是它实行了科学的方法和制度,一个是官员的家庭财产定期申报制度,另一个是金融实名制度。

  家庭财产定期申报制度为什么对反腐败那么有效呢?官员不管用什么方式,最终得来的利益,都会变成家庭财产。这是一个规律。家庭财产申报制度就是“阳光”法案。就是使你的家庭财产见阳光。

  金融实名制在全世界来说,是反腐败最好的制度之一。银行对你的现金、股票、债券、保险等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只要有疑问,一查就一目了然。有官员买了和收入不相称的房子,他说我借我哥哥的,或者借哪个朋友的钱,没有实行金融实名制,你不知道真假。实行金融实名制以后,他说借他哥哥的,账号打开一看,没有汇款啊,就知道肯定是假的,就可以追查。

  金融实名制对受贿的人是天然的遏制。没有这个制度,我要受贿,十万元、一百万元一下子就可以取出来。实行金融实名制以后,对取出现金的额度有限制,假设一次只能取一千块钱。你要吃饭、坐飞机,你买房买车,都从银行卡上走。这样你一万元要取十次,十万元要取一百次,每次都记录在案,很容易引起银行和纪检部门的怀疑。

  韩国1993年实施金融实名制度,56.6万个账户、2.8万亿韩元的假姓名存款彻底曝光,包括韩国大法院院长在内的一大批高官先后辞职,两位前总统全斗焕、卢泰愚的巨额秘密资金更是由此东窗事发。

  官员腐败要不变成金钱,要不变成家庭资产,官员财产申报和金融实名两项制度结合在一起,腐败问题就好解决了。

  我们现在反腐败就像和腐败分子打太极拳,究竟哪些干部是清廉的,哪些不清廉,你不清楚,同腐败分子打一场只知己不知彼的反腐败战争。

  南方周末:所以就弄出一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王明高:对。这两项制度的实行,还需要有三个配套制度,一个就是信用保障号码制度。许多国家都在实行,就是公民从出生到死都有一个账号,你银行开户存钱、买房子、买车、买手机卡,你找工作、办医保,甚至出国坐飞机,都要和它直接挂钩。为什么现在有的贪官有四五个家,护照一堆,就是因为没有实行信用保障号码制度。

  例如,美国在1935年设立了九位数的社会保障号码(SSN)。每个公民拥有一个号码,集合了一个人一生几乎所有的背景资料,既包括年龄、性别、出生日期等自然状况,也包括教育背景、工作经历、纳税、社会保障、与银行交易时的信用状况、有无违法犯罪记录等等。

  社会保障号码具有惟一性和通用性的特点,国税局采用社会保障号码作为公民个人所得税的纳税号码。一旦违规,其行为将被立即记录于违规者的社会保障号码中,从而对违规者日后生活产生一定的影响,甚至使得求职、经营、消费变得相当困难。

  这个制度逼得所有人讲诚信,讲规矩,也为金融实名制、家庭财产申报制打下了基础。

  此外,还有遗产税和赠予税制度以及国际反腐败合作制度。

  南方周末:是不是在实行这些制度的国家,同样也有严重的腐败现象存在?

  王明高:实行家庭财产申报制的国家,腐败也有,有的也很严重。但是,凡是实行这两个制度的国家,都在向清廉方面发展,这是趋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哪个国家因为实施这些制度,比过去更腐败的。当然清廉有程度差异,这与国家文化、习俗,特别与制度执行的刚性有关。

  南方周末:在中国,所有的法律都面临执行难的问题。

  王明高:所以我希望制定反腐败法,这五个好的制度,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反腐败法》,像一根钢绳一样把一块块木板捆起来,形成一个木桶般牢固的体系。

  南方周末:你说真正实行家庭财产申报制和金融实名制,就必然包含从高层领导人到各级一把手,都要纳入这个制度。他们也必须要公布家庭财产?

  王明高:百分之百的。他们的一切财产都要公布,官员每个人也就一个号码。在这个制度环境下,国家没有一个特殊人物,无论你是谁。

  南方周末:现实地说,想象各级官员都能够公开自己的财产,觉得很遥远。这一制度的推行对于当前的官僚体系而言,将会形成巨大的冲击。现实的可能性如何?

  王明高:实行这个制度有三大风险:政治风险、经济风险、社会风险。

  改革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像时任韩国总统金泳三实行金融实名制,导致两位前总统的身败名裂和自身垮台;意大利、日本的反腐举措使得政府内阁走马灯似的频繁更迭。

  经济风险是指这些制度实施后,腐败官员会想方设法转移财产,可能造成大量国有资产流失,国民经济面临风险。

  而社会风险,历史上许多不安定现象,最初是以反腐败的名义引发的。腐败现象的曝光和查处,一定程度上显示了执政党的决心和勇气,同时也使执政党的公信力面临巨大的考验。

  上述三大风险,对于一个朝气蓬勃的中国来说,尽管有着不可确定的因素,但仍属“刮骨疗伤”之痛。在党正处于兴旺发达的时候惩治腐败,无疑是选择了最佳的手术期。我认为,当腐败在中国尚未取代经济发展,成为社会主要矛盾之前,采取既有利于遏制和惩治腐败,又能够较好化解三大风险的理性务实的举措,既十分重要,又十分紧迫,既是现实之需,更是历史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