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一中 愿你学生不再跳楼身亡

来源：南方周末 　2009-04-09 14:49:16 　作者：孟登科

　　

3月26日晚，八点过，随着16岁的江苏盐城第一中学学生宋锬从自家四楼阳台向下的一跳，几秒钟内，这个家庭十六年的努力化为了泡影。

通常的这个时候，按照这所江苏省重点高中的作息时间表，正是宋锬在学校上晚自习的时间。但事实上，宋锬和同桌刘峰已经连续42天被阻挡在学校晚自习教室门外，他们成为这个有着63名学生的班级中，仅有的两名被“赶”出晚自习教室的“异类”，原因是宋锬和刘峰违反了“校 规”。

2月11日，宋锬和刘峰在晚自习期间讲话，并互相推了几下，“没有任何恶意”，这被巡视的年级主任逮个正着，定性为违纪行为，被要求立刻回家自习，何时可以回校等候通知，而直到宋锬跳楼那一刻，他也没等来返校上晚自习的通知。

宋锬的父母将宋锬一直不能返校晚自习归咎于班主任丁向明。母亲李秋红至今后悔“没有及时给老师送礼”。

李秋红回忆，就在不久前，她向神情低落的儿子建议：“要不还是给老师送礼吧。”宋锬情绪激烈地拒绝了。对这个全靠父 亲在兰州打工维持生计的家庭来说，几百块钱并非一笔小数。此外，宋锬认为班主任长时间拒绝他们上晚自习的做法“太过了”，在此之前，他和同桌曾先后找到过 年级主任、班主任，表达了想回来上晚自习的请求，但都被拒绝。

但班主任丁向明不
认为不让上晚自习是一种“惩罚”，他的解释是：让学生回家自习也是教育方式的一种。

按照盐城市第一中学的课程表，晚上6：40到10点是晚自习时间，除了星期六，每个星期的其余六天都有晚自习的规定，尽管学校的说法是“不强迫”，但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还是会选择到学校晚自习。“一方面，所有同学在一起晚自习有一个学习的气氛，另一方面，老师经常来班 级答疑可以帮助学习，而且同学在课间还可以讨论问题。”

丁向明在接受采访时坚称不让两学生上晚自习的做法是因为坚持学校的管理规定，而并非有其他所求。而盐城市教育局和市纪委称，对于外间“班主任索贿”的说法，正在调查中。

这样的风气在当地一位教育界人士看来，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家长普遍有这样的需求，老师也是顺应了这样的需求。 采访中，记者接触到的家长几乎都曾有过给老师送礼的经历，名目各种各样：成绩上升答谢的、成绩下降希望老师多关心关心的、在学校表现不好希望老师照顾的、孩子视力不好想调一个好点的位置的、希望老师特别重视的……有家长坦言这样的送礼“也是没办法”，“别人送我们就得送，不送不行，送了就是个心理安慰”。

当地一位高中老师告诉记者，事发后，学校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校领导提醒所有老师都要重视“送礼”的问题，“不要出类似的乱子”。

“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当别人晚上自习的时候，就我们两个人是骑车回家的，那种感觉很难受”；两个少年将他们对老师的愤怒写在了作业本上：“想干掉丁向明！”

毫无疑问，16岁的宋锬曾经被这个家庭寄予厚望。

宋锬以682分的中考成绩被盐城市一中高中部录取为公费生，这意味着他不需要交一大笔的集资费用，他所在的高一23 班的63名学生中，获得公费生资格的大概占到30人左右，而比671分的公费分数线差1分到30分之间的学生，都需要交2.5万元的集资费，被称为“计划 内自费生”，另外还有二十名左右分数更低的考生，则需要花更多的钱，从3万多到最多的有7万元不等。

但进入高一以后，排第21名的宋锬逐渐丧失了初中时的优势，在第一学期的几次综合考试中，他的成绩都排在了63名学生中的三十多名。

出事的3月26日当天，宋锬曾先后与同桌刘峰、母亲李秋红念叨起曾经的初中同学尼龙，“以前不如我的初中同学现在成绩却比我好”。

被赶出晚自习教室的“惩罚”对于这个16岁的少年来说，是一个双重的打击，“不仅影响到我们正常的学习，而且还有很 大的心理压力，我们成了班上的另类”。同样被赶出晚自习的刘峰有着同病相怜的切身体会，“表面上，同学之间说到晚自习的事我们都说不在乎，但实际上，我们 还是很在意和同学一起自习的，不然就不会去找几次了。”

刘峰坦言，不让他俩上晚自习，给他俩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当别人晚上自习的时候，就我们两个人是骑车回家的，那种感觉很难受。”

对这两个学生来说，回到晚自习教室曾一度成为他们考虑得最多的事，“占据了我们很多的精力和情绪”。“甚至，有时候上课我们也在讨论恢复晚自习的事”，所谓的“讨论”，是同桌宋锬和刘峰在作业本上进行书面“对话”。

丁向明并不知道，两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将他们对老师的愤怒写在了作业本上。刘峰告诉记者，他们经常在作业本上发泄不满。在宋锬的物理作业本上，记者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作业都没心思写，太气人了！哪天穿个雨披，把他的车轮胎弄炸了；把一中都炸了！烦！！！想干掉丁向明！
 

没有人知道，宋锬在跳楼前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包括他的好友和最为亲近的母亲。

在同学眼里，宋锬开朗活泼，喜欢打篮球，崇拜的偶像是科比·布莱恩特和周杰伦，但他们至今难以理解宋锬写下“就连最喜欢的睡觉都累”时是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

3月21日，出事前的那个周六，宋锬最后一次登陆QQ。他将自己的QQ个性签名改成了“有些事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但没有人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同样被忽略的细节还有宋锬当天中午留下的一篇短短34个字的“日志”，题目“好累……”，“最近真的累了，学习好累，玩好累，就连咱最喜欢的睡觉都累，不知怎么了！身累心更累……”

相互谈笑、讨论问题、抬头东张西望、坐姿不正、吃零食，都被视为违纪，凡是因违纪被年级记载、通报、处理的学生，在三好学生、优秀学干、特长生、优秀团干、奖学金等各类评比中，实行一票否决；有学生使用电子类娱乐产品（MP3、手机等），老师有权当场摔毁。

宋锬考入的盐城一中，在当地被称为“四星级省重点”，是诸多家长和学生梦寐以求的名校。在盐城市，有十所类似的四星级重点高中，被称为“老十所”，在教育界有着极高的名气，通俗的说法是，“进了这些学校，就是一脚已经跨进了大学”。

这些学校升学率令普通高中望尘莫及，但各名校之间的竞争也日趋激烈，各学校都有各自的管理经验，而盐城市第一中学则向来以“制度严苛”出名。宋锬在享受着别人的羡慕的同时，也在承受着一所重点中学带来的压力。

按照盐城中学的作息安排，一个星期7天，需要上六天半的课程，周一到周六都是正常的课表排课，“星期六甚至都不叫补课，而叫上课”，周日上午是常规的“周练”（每周考试），只有周日的下午有半天休息的时间，实际上，即便是这弥足珍贵的半天休息时间也常常被家长们见缝插 针地安排成补习。学校被家长们戏称为“盐城市第一集中营”，到了高二以后，学校就取消了音乐课，而安排的几乎都是与高考相关的“正科”课程。

李秋红介绍，宋锬每天正常的作息时间表：早晨5点半起床，到晚上10点下自习，除了午饭外，其余时间都在学校里，有 时候回到家还有未完成的作业或者看看书，一般都是11点半休息。就在从自家阳台跳下之前，晚饭时宋锬还突然说起了上周的数学周考，他只考了90多分（满分 160）。他提到了一个学习成绩曾经不如他的同学，“这次都考了150分”。宋锬显得情绪低落，说完周考的事情，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

学校的日常管理细致到了几乎学生生活学习的每一个方面。在每个班级公开张贴的“高一年级关于整顿班级秩序和晚自习纪 律的规定”中，同学之间相互谈笑、讨论问题、抬头东张西望、坐姿不正、吃零食，都被视为违纪行为，而凡是因违纪被年纪记载、通报、处理的学生，在三好学生、优秀学干、特长生、优秀团干、奖学金等各类评比中，实行一票否决。

据班主任丁向明介绍，学校还有很多类似的规定，比如发现有学生使用电子类娱乐产品（MP3、手机等），老师有权当场摔毁，而其他学校的处理办法最多是“没收交给家长”。

正是这样近乎严苛的规定，将宋锬和刘峰“赶”出了晚自习教室。

一个年级25个班，“只能严苛管理”；每次考试老师之间比拼平均分都要比到小数点；给孩子陪读，家长甚至要牺牲几年的工作。

在班主任丁向明看来，严苛到不近情理的管理，并非老师们的本意。和其他名校一样，盐城市第一中学也经历了快速的扩张阶段，从1998年到2008年十年间，每个年级的班级数从6个扩张到了25个，其中有为数众多的“尾子生”，即没考上而交钱上学的学生。

盐城一中副校长坦言：“（扩张）一个直接的后果是学生的素质参差不齐，而老师的素质也参差不齐。”而要保住学校的品牌、保证高升学率的唯一办法就是加强学校管理，“最后就变成了一项项严苛的制度”。事实上，这样严苛的制度，在这些名校中大同小异。

高考压学校、学校压老师、老师只有压学生，老师们成为高考压力传输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每次考试以后，学校都要组织老师们进行总结，“所有老师开会时都在拼命地扒小数点，校领导会点名哪些老师正多少分、哪些老师负多少分。成绩经常不理想的老师会受到校领导毫不客气的批评。”丁向明说。

老师们对成绩的重视，也有着更为实际的考虑：教学成绩与一切利益都是挂钩的，奖金、职称、津贴……经常倒数的任课老师还会受到被拒绝“跟班”的惩罚，而“不任教高三，你就永远是青年教师”。

这样的压力传导最终落实在学生的考试成绩中，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由此紧张。老师们的心理压力也并不轻松，采访中，一位老师甚至说：“再这样下去，跳楼的就不仅是学生了，还有老师。”

丁向明举自己为例，担任班主任以来，他没有一天轻松过，只要班上有几个“调皮”的学生，就是老师们心里永远的负担。而他的作息时间，其实和学生几乎是一样的。

同样不轻松的还有学生家长。在这些名校的周边，出现的是特色鲜明的“陪读村”，一些居住地不在市区的学生家长们来“ 陪读”，“希望从生活上给孩子照顾得更好些，家长们能做的只是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让孩子全身心在学校读书”。在陪读风气更甚的盐城中学（盐城市最好的中 学，也是江苏省四星级省重点高中）周边，记者遇到了很多这样的“陪读家长”，为了孩子读书，这些家长的多数需要牺牲几年的工作，家长们只能用“客观上也刺 激了租房消费”来聊以自慰。

一名多年前毕业的盐城一中学生坦言，印象中的母校并非如今的样子，在急剧扩张以前，一个年级五六个班，“学习是件很自然的事情”，虽然也有高考的压力，但学生老师都轻松多了，“校内远没有现在这样紧张”。

事实上，学校并非不知道如今学生们面对的压力有多大，他们采取的做法是，通过“校信通”给家长们不时发一些励志短信，3月22日的短信是：

……放宽视野，把天空和大地尽收眼底，才能在苍穹领土之间找到你真正的位置，无须自卑，不要自负，坚持自信。
 

宋锬最终找到的位置是死亡，他的

同学给他留言：愿你在天堂找到一方净土。
 

（为保护未成年人，除死者宋锬，文中学生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