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昆警官  天价罚款就不退给你

据海南省政法界内部人士透露，此案不仅有海口市纪委在进行调查，而且已引发更高层的纪检部门的关注。

与灰白墙面的老公安局机关大楼相比，位于海口市北郊的刑警支队办公楼，显得气派而时髦。这栋4层楼高的建筑，外表由铝合金和玻璃幕墙装饰，地下还附带有车库和靶场，与其身后的刑警支队家属楼——鸿天阁小区连成一片。

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2002年至2009年间，海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借办案之便，大规模进行“创收”。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公安内部统计资料显示，2002年至2009年7月19日期间，海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共办理了赌博、非法经营、诈骗类案件近70宗，至少刑拘涉案人员120人，但除极个别案件外，涉案人员均相继取保释放或转为治安处罚，相关刑事案件也大多做撤案处理。

在上述案件的处理中，出现了单笔上百万的保证金和单笔上千万的涉案财产，均被该支队以各种理由予以没收。

如此大规模的“创收”行动，已引发包括警界内部人士在内的大量举报。2009年下半年，海口市纪委对此案启动调查，上级纪检部门也对该案表示关注，但迄今，调查结果仍未出炉。

“这个案子有它的特殊性，”海口市纪委内部人士称：可以肯定的是，纪检部门并未放弃调查，仍在寻找突破口。

天价保证金，基本不退回

2007年8月初，海口市警方高调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该局刑警支队侦破一起特大招生诈骗案件。14名与高校联系密切的人员，以海南大学的名义，导演了一场招生骗局，篡改了招生网上的信息，导致87名渴望上大学的学生受骗。

这起涉案金额上千万元的诈骗案，起初得到了海口市警方的高度重视——来自该警局各部门的30名干警，组成了“3·27专案组”，全力侦破此案。警方相继刑拘了以湖北人杨柳等为首的至少9名犯罪嫌疑人。

但资料显示，杨柳因涉嫌诈骗，于2007年3月15日被刑拘，5月23日，杨柳缴纳高达113.3万元的保证金之后，得以取保候审。多名同案人如姜广英，也于6月8日缴纳保证金5万元，得以取保。

关于保证金的数额，“两高两部”《关于取保候审若干问题的规定》仅限定：保证金的起点数额为1000元，并未规定最高上限。公安部《关于取保候审保证金的规定》也只是强调要根据当地的经济发展水平、犯罪嫌疑人的经济状况、案件的性质、情节、社会危害性以及可能判处刑罚的轻重等情况，综合考虑确定。而且，若责令犯罪嫌疑人交纳较高数额保证金的，“应当经地（市）级以上公安机关负责人批准”。

“保证金一般只应该象征性收取，”国内一位资深刑辩律师向记者分析，一般保证金收到几十万，“就算很高了”。

“在海口，如果分局一级办案，保证金达到了3万元，就要报告市局审批。”一位海口警界资深刑警向记者介绍：海口警方一般收取保证金，最多不会超过10万元；而海大诈骗一案中，单笔竟然收取了百万元保证金，堪称天价。

缴纳天价保证金后，这起曾经被海口警方高调宣传的案子，最终以波澜不惊的方式低调处理。资料显示：该案涉案的9人中，仅有吴开参、王树哲两人被判刑，分别获刑13年和2年，其余7名涉案人员，迄今仍显示“无犯罪记录”。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杨柳的这笔高达百万的保证金，已按照法定程序退还给了杨本人。而类似杨柳这样的缴纳了天价保证金的当事人，在海口市刑警支队所办案件中，还为数不少。

不论金额如何，按照《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犯罪嫌疑人在取保候审期间，若没有违反有关规定，在解除取保候审的同时，公安机关应当将保证金如数退还给犯罪嫌疑人。

但海口刑警支队的实际操作并非如此。“最集中的两三年，大概是05、06年，只要是担保金，全部都没收”，一位前海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成员告诉记者：这是时任刑侦支队领导定下的办案模式，也就是——尽量多扣钱。这样导致的情形是：“担保金交了，基本没有退还的”。

2005年12月，海口市刑警支队抓获了一宗赌博案的涉案人陈一铭，但陈后未被检方批捕，刑警支队决定对其取保候审。在缴纳了50万元保证金后，陈一铭被以证据不足释放。一年之后，刑警支队以陈一铭在取保期间违反规定，没收其保证金50万元。

按照海口市刑警支队报给上级部门的统计数据，该支队自2002年以来，共计收取了保证金213.58万元，其中退还了25万元，没收上缴财政185.08万元，还有待处理的保证金有3.5万元。但据海口警方内部人士透露，在长达7年的时间里，刑警支队实际收取的保证金数额，远远不止此数目。

“赃款赃物”，没收！

比保证金数额更为庞大的，是该支队收缴的高达数千万元的“赃款赃物”。

2008年7月11月，海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接到举报，将在海口地区利用网络、电话从事诈骗活动的刘永宗等7人进行刑拘。资料显示：2008年8月9日，刑警支队对刘永宗等人从事诈骗获得的所有赃款赃物，“实施收缴后上缴国库”。

赃款包括刘永宗等人的现金、银行卡、股票基金和购房款在内，共计人民币1250余万元。而赃物包括三辆豪华汽车：两台奔驰，一台丰台大霸王。上述赃款赃物，海口市刑警支队是通过何种法律程序收缴并“上缴国库”的，从现有材料中无从判断。

“刘永宗的案子，是刑警支队和国保支队合作办的，一次就扣了1000多万，有些是扣的卡里面的，有些是现金，”一位海口警界内部人士回忆：他们办案人员只是负责抓人，回来审，办到后面，“钱怎么上去的，我们就不清楚了。”

不过，在熟悉该案的海口警方人士看来，该案中存在的法律问题显而易见——“是不是赃款赃物，应该由法院来认定”，“超过5万元，就算是数额巨大，这么大的数额，如果不走刑事司法程序，肯定不妥。”

事实上，《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对此已有明确规定：对于冻结在银行、其他金融机构或者邮电部门的赃款，应当向人民法院随案移送该银行、其他金融机构或者邮电部门出具的证明文件，待人民法院作出生效判决后，由人民法院通知该银行、其他金融机构或者邮电部门上缴国库。

多位资深刑辩律师和检察官在了解案情后，向本报记者分析：公安启动侦查之后，查封、扣押的财物，必须随案移交，最终是否没收上缴，需有待法院判决，而类似刘永宗案这样的诈骗类案件，即便最终认定是赃款赃物，也应该退还给诈骗案件的受害人，而不应该由公安没收。

刘永宗等人的涉案财物被宣布没收的翌日，海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以羁押期限届满，而受害人均在台湾无法查证、收集受害人报案材料及相关证据难、境内没有受害人为由，将刘永宗等人释放。

刘永宗案并非孤例。资料显示：长达7年的时间里，海口市刑警支队以证据不足释放当事人、但同时收缴大批“赃款赃物”的案例，还为数不少。如2006年4月的郑渊堆非法经营案，海口刑警支队没收违法所得共计128万余元，2008年1月的钱保诚诈骗案，刑警支队没收涉案赃款326万余元……

按照海口市刑警支队上报的统计数据，该支队自2002年以来，办理非法经营、赌博、诈骗案件，共扣押款项5436.6042万元，其中有3600多万元被没收，并上缴财政，少部分与案件无关的款项已退还，而直到2011年底，该支队尚有“因案件未决、待处理暂扣款”，共计1714.6329万元。

多种经营

据一位前海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成员回忆：大规模的“抓赌”、“创收”行动，大致始于2003年前后。彼时，几乎每一起大案，都是全支队一起行动，有时候，甚至还要下面分局刑警队配合，“一抓就是几十个人”。

统计显示，2002年至2009年7月19日期间，海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共办理了“赌博”、非法经营、网络赌球、电话诈骗类案件，共计67宗，其中刑事案件23宗。为此，该支队先后至少刑拘120名涉案人，但除极个别案件进入司法程序外，涉案人员均相继取保释放或转为治安处罚，相关刑事案件，也大多做撤案处理。涉案人相继涉险过关后，他们的大笔涉案财产和保证金，却最终被海口刑警支队没收。

被举报后，按照海口刑警支队给上级部门的报告，没收的涉案财物和保证金，都已按照相关规定上缴国库。但海口警方内部人士对此强烈质疑，称2002年到2009年间刑警支队的“创收”收入，并未全部上缴，其中有大量金额，成为了刑警支队建设新办公大楼和家属住宅小区的资金的一部分。不过，这一信息，尚待纪检部门和审计部门的进一步调查。

据居住在刑警支队家属区的警员介绍：刑警支队的家属区，名为鸿天阁小区，其中有5栋为“刑警楼”，2007年初售给支队刑警时，每平方米在2300元左右，而当时，该小区的市场价已达到7000多元每平米。

自2009年起，海口刑警支队大规模的“抓赌”、“创收”行动，逐渐降低了调门，但余波难消——不断有人向纪检部门举报刑警支队的“创收黑幕”，海口市纪委也于同年启动对该案的初查程序，期间，曾约谈多名海口市公安局警员、干部。

几乎与此同时，海口市公安局纪委和海南省公安厅纪委也接到了相关举报，在进行相关调查后，结论均为“查无实据”。

被处以没收“赃款赃物”和保证金的群体，曾有反抗，但很快被按下。

2006年初，曾有两起非法经营案件的涉案人，被海口市刑警支队处以行政拘留和罚款，后两人不服，向海南省公安厅提交行政复议申请。就在当天，他们被海口市刑警支队处以刑事拘留。

一位当事人曾因一起网络赌博案被海口刑警支队抓获，6年后，他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电话采访时，仍心有余悸。他回忆称：“他们（警方）知道不关我的事，但不让我出来，就是要我交保证金。”他证实，与他同案的一名当事人被迫交了数十万元的保证金方获释，并在出来之后离开海南，远走他乡。

2012年4月25日，海口市纪委相关人士向本报记者表示：关于海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被举报违法创收一案，纪检部门还在调查，目前还不便透露。

而据海南省政法界内部人士透露，此案不仅有海口市纪委在进行调查，而且已引发更高层的纪检部门的关注，调查仍在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