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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刚院长 砍去青山绿树是凄凉
发布时间: 2018-09-17 点击次数: 0
案情回放:
   孙绍刚院长  砍去青山绿树是凄凉




自家所种林木因未批先建项目被毁,数十次上访后,母女三人因寻衅滋事罪获刑。2018年9月7日,李淑贤的代理律师再次向河北省司法厅、河北省监狱管理局、河北省女子监狱寄出了《暂予监外执行申请书》。

2017年12月下旬以来,这是李淑贤的家人、律师第4次提交监外执行申请。
半个多月前,河北省女子监狱的会见室里,年逾八旬的李淑贤坐在轮椅上,与律师隔着一个围栏。她与网上的照片没有多大区别,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眼眶向内凹下去。因为耳背,她与律师的沟通破费了些工夫。原计划一小时的会见,最终耗费了3个多小时。

在河北省女子监狱,84岁的李淑贤是年纪最大的犯人之一。2018年7月18日,她的腰椎在入狱后第2次骨折,她的生活、行动因此出现严重障碍。李淑贤的家人希望为她申请保外就医这一监外执行方式,但监狱称其“未达到严重疾病范围,也不符合‘生活不能自理’规定,不具备保外就医条件”,并予拒绝。

2016年11月18日,李淑贤因寻衅滋事罪被河北省滦平县法院判处有期徒刑2年6个月。寻衅滋事罪的根源是上访,上访则源于自家种的林木被毁。

2013年5月,李淑贤种的杨树被人在修路时砍掉。路是村子附近一个土地平整项目的配套工程,毁树时该项目尚未批复。但村主任说,修路的事,事先得到了李淑贤的同意。

为了讨回公道,从2013年6月起,李淑贤和四女儿关桂侠、三女儿关桂香相继走上上访之路。2015年之后的两年间,母女三人相继入狱。

如今,最先获刑的关桂侠刑满出狱,仍在为母亲、姐姐的申诉奔波。她说只要活着,就一定要把她们三人的事搞清楚。

保外就医申请8个月未获批准

2018年8月15日下午3时许,河北省女子监狱的会见室内,李淑贤见到了自己的两名律师。两个多月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监狱之外的人。

李淑贤的精神头比律师们预想的好,坐在轮椅上,可以和人正常交流。唯一的问题是她耳背,遇到自己听不清、理解不了的东西,一律回答“好好好”。幸好关桂侠提前对此进行了交代,律师听到老人说“好好好”,便会把问题再问一遍。

由于7月20日李淑贤出现腰椎压缩性骨折,这一次,家属和律师希望能为老人办理保外就医。“这已经是我妈妈服刑期间第二次腰椎骨折了。”关桂侠说,母亲第一次骨折是2017年的5月下旬,因为小板凳上坐的时间太长。

李淑贤的代理律师张进华发现,会见时老人不能走路,一直坐轮椅。为测试行动能力,他让她扶着会见室栏杆独立行走,“但她扶着栏杆站起来就很吃力。出于安全考虑,没敢再让她走动。”

李淑贤告诉律师,她所在的监舍组长平时会单独照顾她,帮她洗头、不能进食时给她喂饭、扶她上厕所……在张进华看来,这些细节说明李淑贤生活不能自理,“除了吃饭,行走、翻身、上厕所、穿衣服都要别人帮助。”

依据2014年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公安部等5部委共同制定的《暂予监外执行规定》,生活不能自理的罪犯可以暂予监外执行。65周岁以上的罪犯,“进食、翻身、大小便、穿衣洗漱、自主行动”中“有一项需要他人协助才能完成即可视为生活不能自理”。

但在河北省监狱局8月13日给出的通告中,李淑贤“自述能自己吃饭、翻身、穿衣洗漱、大小便”,能够自主行动。经诊断,狱方认为该犯的实际状况尚未达到保外就医严重疾病范围规定的标准,也不符合“生活不能自理”的规定,不具备保外就医条件。

事实上,李淑贤的保外就医已申请了8个月,理由一直是“腰椎骨折生活不能自理”。关桂侠说,她2017年12月下旬就向监区递交过申请,监区没收;2018年7月20日在电话中再次向监区申请,答复是“寻衅滋事罪,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能办理”。

据律师透露,李淑贤目前在狱中接受保守型治疗,看病就是被轮椅推到监区医院,从没离开过监区;医生说她缺钙,吃的药就是她自己买的钙片。“她说自己有今天可能就没明天了。希望(保外就医)出去后能和家人吃个团圆饭,不至于死在监狱里。”张进华说。
2018年9月7日,李淑贤的代理律师再次向河北省司法厅、河北省监狱管理局、河北省女子监狱寄出了《暂予监外执行申请书》。

因未批先建项目,自家林木被毁

李淑贤一家是河北省滦平县张百湾镇人。1998年正月举家搬到镇上前,他们住在距张百湾镇约10公里的陈营村。全村13个组散布在两座无名大山间的山沟里,绵延出22平方公里。

李淑贤家属于七组,房子盖在马架沟(又名马蹄沟)里。她育有三男四女,2003年老伴去世后,便和智力有障碍的大儿子关学士同住。

39岁的关桂侠说,从她刚有记忆起,父母就在马架沟的自留地里种树,杨树最多,也有槐树。李淑贤曾说,种的树约有四五百棵。这些树,一方面是李淑贤希望百年之后可以从中选取寿材;一方面是想留给关学士,补贴生活。

2013年5月3日开始,张百湾镇下南沟村人平国纪带人开着挖掘机到马架沟钩地、砍树,李淑贤家的树大多被砍了。平国纪钩地,是因为附近的大黄梁山顶有一个土地平整项目,他要在马架沟里修一条路通到山顶,作为土地平整项目的配套工程。

5月19日,住在镇上的李淑贤才从邻居那儿听说家里的树被砍了。她跑到承德市找二女儿关桂银帮忙,关桂银又把身在秦皇岛的小妹关桂侠叫了回来。

与母亲、姐姐不同,关桂侠是见过世面的人。论经历,她开过酒楼、歌厅,做过铁粉生意,在秦皇岛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供着一家人的开销。论学历,她是研究生学历,还懂点法律。

为了让平国纪赔偿林木损失,2013年5月20日,关桂银、关桂侠重回马架沟。这是她们搬走15年后第一次回来。关桂侠说,她当时粗略数过被砍的树桩,约有200棵。“我们还找了村里、镇上和林业站的工作人员了解情况,而且录了音。”关桂侠说,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土地平整项目存在问题。

依据滦平县森林公安局出具的“信访事项答复意见书”,大黄梁山顶土地整理项目范围内占地面积5.369公顷,其中有林地0.288公顷,宜林地1.6573公顷,灌木林地1.4829公顷;马蹄沟内,有林地0.6249公顷,宜林地0.0618公顷,灌木林地0.2901公顷。

公开信息显示,林地、宜林地、灌木林地均为林业用地。为此,新京报记者于2018年9月6日致电自然资源部。一名工作人员表示,如果要将林业用地作为土地平整的对象,必须经过林业部门审批。

但大黄梁山顶的项目未经林业部门审批。关桂侠告诉新京报记者,2013年5月22日,她向时任张百湾镇镇长程某、副镇长袁某了解情况时,二人称平国纪承包的土地平整项目和钩地修路均未获得县林业部门的审批。

2013年6月13日,关桂侠和滦平县林业局、县林业公安分局以及张百万林业站的工作人员上山查看毁林情况时,林业站的工作人员说,平国纪刚开始施工时,他们为林地免遭毁坏,曾三次前往大黄梁山顶制止。但平国纪以自己承担的是滦平县国土资源局的项目为由,拒绝停工。

2013年9月,关桂侠又从承德市国土局的回复中发现新问题:大黄梁山顶土地平整项目于2013年6月20日申请立项,7月4日获得批复。但早在立项、批复前的5月18日,土地平整项目和配套道路施工工作已经完成。

上述自然资源部工作人员表示,土地平整项目未批先建的做法,属于违法占地。“不管这个土地用来干什么,用于平整也好或者其他方面的用途也罢,但凡没有经过用地审批,都属于违法占地。”

持续举报,责任人被判有罪

发现问题后,李淑贤母女将事情反映到了张百湾镇政府。2013年6月3日,在时任副镇长袁凤龙的主持下,关桂银、关桂侠代表李淑贤,与平国纪商讨赔偿事宜,但没有成功。

平国纪、袁凤龙认为李淑贤索要的赔偿过高。2018年8月20日,袁凤龙拒绝了新京报记者的采访。但他对滦平县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表示,当时根本没法调解,“(李淑贤一方)张嘴要100万,后来说和后降到80万,平国纪说自己整个工程都没这么多钱。”

关桂侠认为平国纪、袁凤龙曲解了她的意思。“当时我给在承德养病的妈妈打电话。妈妈的原话是如果是国家修路占地,一分钱不给我我也认。现在瞒着我偷偷把树砍了,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干。”

关桂侠说,谈判时,镇司法所的工作人员做的调解笔录,也有录像。只要把当年的笔录、录像调出来,就能还原当年的情景。

在李淑贤母女的坚持下,滦平县林业局开始调查此事。2013年8月5日,该局出具的树木损毁鉴定结果显示,土地平整项目的配套修路工程占地中,毁坏的林木,杨树约20株,胸径10-18厘米,平均价50元/株,折合经济损失1000元。2014年7月1日滦平县价格认定中心做出价格认证,李淑贤家位于马蹄沟内被砍伐树木总价为1591元。

对此,李淑贤母女并不认可。“都过去两个多月了,很多树墩都被埋了,不少树也不知所踪。”关桂侠说,她家被毁的树不止20棵。
对于这笔赔偿,平国纪曾公开表示,2014年7月4日,他向滦平县公证处缴纳了1591元补偿款。当天,他又交给张百湾镇政府3万元,作为补给李淑贤的困难补助款,这笔钱由张百湾镇司法所代收。

但关桂侠说,直到2015年4月,她才知道平国纪交纳了这两笔钱。“当时政府说这个事情2014年7月通知过我们,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2018年7月31日,关桂侠曾致电滦平县公证处,对方表示1591元仍处于提存状态。之后,她又给张百湾镇司法所打了电话,对方称不了解3万块钱的事。

从2013年6月张百湾镇政府介入调解开始,李淑贤母女就先后向滦平县信访局、县林业公安局、承德市信访局、市纪检委、河北省国土局、省纪检委等部门反映平国纪私自毁林、滦平县国土资源局在土地平整项目中未批先建等问题。

2013年8月7日,平国纪因为涉嫌非法占用农地罪,被滦平县森林公安局刑事拘留。2014年7月8日,滦平县法院一审判决平国纪非法占用农用地罪成立,但考虑到其占地行为“是基于陈营村七组部分村民请求下实施的”等因素,对其单处罚金3万元。

此外,2014年7月15日,滦平县纪检委出具的《关于李淑贤反映国土资源局在实施张百湾镇陈营等二村土地整治项目有关问题的初核报告》中指出,滦平县国土资源局主管副局长于国山等人对上访意见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对其进行诫勉谈话;平国纪私自毁林造成经济损失,建议李淑贤通过司法途径解决赔偿问题。

但李淑贤认为,平国纪的判决、滦平县纪检委的文件均未提及“土地整治项目未批先建”的问题。她对处理结果不满,继续上访。

村民称,李淑贤曾书面同意修路

在陈营村村民的印象里,李淑贤虽然有点倔,但和过世的丈夫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无法外出务工的年代里,夫妇俩在遍地石块却没啥耕地的深山里刨食,养活了七个子女。

“在七组,我们家算是单门独户。”关学才说,加上家中经济条件不好,父母经常在村里“受气”。在平国纪修路砍树的事情上,李淑贤、关学才等人也认为是自家挨了欺负。

比如村主任李长申、时任七组小组长梁凤春曾说,平国纪修路事先征得了七组全体组员的同意,李淑贤还在《滦平县张百湾镇陈营村等二村土地整治项目的意见》(下称《意见》)上按了手印、签了字。梁凤春曾对《财新》表示,李淑贤虽然不识字、不会写名字,但签名是李淑贤自己认可的,字和手印是她大儿子关学士代签的。

2018年8月21日,新京报记者在承德市区见到关学士时发现,他与人沟通困难、不会书写母亲的名字。照着别人写下的“李淑贤”模仿后,字迹与文件上的签名不一致。“他(关学士)听力、智力、精神方面都有残疾。”关学才说。

8月18日,李长申在张百湾镇政府告诉新京报记者,关学才参加过土地整治和修路事宜的组内会,在施工过程中也多次来到现场,还给工人买饭。李的说法得到了其他村民的印证。
但关学才认为自己被人设了局。“路都修完了梁凤春才给我打电话说土地整治和修路的事。我走到山下的时候让我给他们捎饭,买饭的钱不是我出的,我只是帮他们带饭。”

或许因为村里人的“排挤”,李淑贤在砍树修路、平整土地的事情上更加较真。她不止一次对关桂侠说过,“不把这个事儿弄清楚,我这辈子都没脸回张百湾了”。

因为县、市、省各级能找的部门都找遍了,2014年3月起,李淑贤开始到北京上访,关桂侠的身影也经常出现在母亲身边。据滦平县信访局统计,2014年3月2日至11月1日,李淑贤、关桂侠母女到北京非法上访15次。

对于自己的行为,关桂侠称不是上访,“每次妈妈到了北京后才给我打电话,我就从秦皇岛赶去北京接她。”李淑贤也曾在视频中表示,到北京上访都是自己去。“我女儿关桂侠找不到我,打电话(得知我在北京后)才来。”

母女三人相继入狱

2014年7月13日,正在北京上访的李淑贤高血压、心脏病、胃病复发,住进了丰台区南苑医院。当年9月底,张百湾镇司法所群众办公室主任杨天才赶过来,为李淑贤结算了医药费,还以困难补助的形式给了她8万元。

李淑贤在2015年4月6日录制的视频中表示,杨天才是代表张百湾镇政府自愿给她“8万块钱”困难补助。李淑贤说,“我说我不要钱,我要追究破坏我的林地人的责任。杨天才说这钱与你的林地没有关系,你要告等你好了,爱哪告哪告。”

关桂侠回忆,8万补助中3万是现金,杨天才在银行直接交给自己。“剩下5万要转账,我妈没有银行卡,就打到了我的卡里。”之后,母女二人被杨接回滦平。

不到两个月后,病愈的李淑贤和关桂侠再次到北京上访。这一次,母女二人在北京三营门车站被滦平县公安局、张百湾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强行带回。李淑贤被直接送到医院抢救,关桂侠则被公安机关行政拘留10天。行拘期间,张百湾镇书记张雨洲向公安机关报案,称关桂侠对其进行敲诈勒索。

2015年6月26日,滦平县法院一审宣判,称关桂侠以进京上访相要挟,“致使政府迫于压力,以困难补助形式给付其母亲八万元……其后仍借故生非再次非正常上访,破坏社会秩序,其行为已构成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关桂侠判刑后不久,李淑贤又来到北京。她觉得女儿冤枉,在举报老问题的同时,又开始为关桂侠申冤。这一次,站在她身边的是三女儿关桂香。

2016年11月18日,李淑贤、关桂香因犯寻衅滋事罪,被滦平县法院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三年六个月。判决书显示,2014年至2016年7月,为制造影响,关桂香带领李淑贤多次到北京上访。其中,李淑贤被公安机关行政处罚3次、训诫42次;关桂香被公安机关行政处罚5次、训诫5次。

一审判决后,李淑贤、关桂香提出上诉。2016年12月6日,承德市中级法院二审裁定,维持原判。关桂侠至今记得2016年的12月16日。那一天,82岁的李淑贤被45岁关桂香背进了河北省女子监狱。彼时,36岁的关桂侠已在那所监狱待了15个月。

高墙外最后一次得知李淑贤的消息是2018年9月5日。当天,张进华给河北省女子监狱打了电话,对方称“已经启动了鉴定程序,就等当地省级指定医院出具的结论,也在等(李淑贤身体状况的鉴定结论)。”

9月9日,关桂侠又踏上前往河北省女子监狱的路。这一次,她期待妈妈的保外就医申请能有一个结果。

新京报记者 段睿超 杨浩林 河北承德、石家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