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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列卫 多少生命与你不分离
——从国外买便宜百倍药,白血病患者无意中触了法
救命药之罪
发自:江苏无锡2014-12-18 10:39:31 来源:南方周末
经济学家:“法律到底是意在保护受害者,还是要不惜制造受害者以保护政府部门的审批权?”
检察官:“法律应该惩治犯罪,但是你们媒体可以呼吁国家对相关法律的健全。”
那片通体金黄的椭圆形药片,在46岁的陆勇眼里,就是命。如果不是这药片,他早就“走了”。
十二年前,陆勇确诊患上慢粒白血病,医生曾对他说,你估计活不过3年。
陆勇最初吃的是瑞士诺华公司生产的格列卫,一个月一盒,23500元。硬着头皮吃了两年,连这个私营小老板也扛不住了。
2004年,陆勇意外知道了印度有仿制格列卫,当时一盒4000元。而现在,一盒已降价到不过200元。
落差数倍的药价,意味着活着的希望大增。陆勇自己买来吃,一头帮病友提供帮助,一头还帮着印度企业打理在华药款账户。麻烦来了。因涉嫌妨碍信用卡管理罪和销售假药罪,陆勇被捕并被起诉到了法院。
“人没了,头像再也不亮了”
2002年8月,陆勇确诊白血病时,医生建议他,还是做骨髓移植,但一时配型找不到,先吃点药,稳定病情。
当时国内常见的药,有口服化疗片和羟基脲干扰素,都很便宜,一月不过90元,但效果一般。而那时瑞士格列卫刚刚获得审批,开始在华销售,这款新药临床效果很好,但23500元一盒,对于一般人无疑是天价。
如果长期服用瑞士格列卫,就像高血压病人常年服药一样,可以稳定病情,“ 正常活着”,但药价实在太贵,所以一直以来,主流的治疗方式还是骨髓移植,虽然花费也不菲,但相比服用进口药,性价比更高。
陆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对,硬着头皮先吃格列卫。那时他的针织品外贸生意刚起步,但也比一般工薪阶层收入高出不少。他心存乐观:最多几个月就能找到配对的骨髓。
但他运气不好,一晃两年没找到,花在瑞士格列卫和各种检查上的钱,七七八八将近四十万,陆勇有点扛不住了。
2004年4月,陆勇创建QQ群,命名为“慢粒白血病人交流群”。当时想的是以此与病友交流骨髓移植信息。最初的群成员,不过100人。
来自全国各地的病友中,只有两个人能吃得起格列卫,一个是杭州病友,一个就是陆勇。他们都是生意人。其他病友,大多是工薪阶层,只能服用羟基脲干扰素,也有人用中成药,都是便宜的保命选择,“过一个星期以后说某某走了,没了,头像就再也不亮了。”
病人都是孤独的,都想抱团取暖,至今一共5个群,大约四五千人。2004年6月,陆勇偶然从一篇英文文章得知,韩国一千多白血病病人组成自助协会,从印度海德巴拉的NATCO公司购买一种类似瑞士格列卫的仿制药,药效几乎一样,但一盒不过四千元人民币。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陆勇很兴奋。随后他又看到,韩国白血病协会曾拿着印度和瑞士两种“格列卫”做对比检测,结果显示药性相似度99.9%。
问题是,在中国,印度“格列卫”未得到国家药监部门的审批,理论上说,这是“假药”。
在2013年瑞士诺华公司的格列卫专利到期之前,中国没有类似的国产仿制药,而印度则不同,可以生产仿制药物,2006年,瑞士诺华公司曾起诉印度政府和专利局,但败诉。
2004年8月,陆勇买来印度“格列卫”,试吃了一个月,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都好。他这才将消息在QQ群里分享。
在群里,宁波病友孙歌,已是病情加速期,因为吃瑞士格列卫,已花了好几万,家里没钱了,听陆勇一说,毫不犹豫去买了两盒印度“格列卫”。但无奈病情已重,药力不及,没两个月,还是“走了”。
群里另一个病友“小小”,三十多岁,家里的独子,一心想做移植,父母卖房子凑钱,找到一个台湾女人配型成功,但对方一直忙,定不下手术时间,“ 小小”就一直等,一边吃羟基脲干扰素,眼看病情恶化加速,在陆勇的再三劝说下,“ 小小”才买了一盒印度“格列卫”,结果药还没快递到他家,他病情就急变,白细胞突然升高,没几个月,也走了。
慢粒白血病,一般分平稳期、加速器和急变期,一旦加速,当时格列卫一代药的作用也有限了。这让陆勇更加感到,“ 必须尽早吃药,病情一旦急变,再吃药也难救回来了”。
为印度药企开账户
2005年,陆勇已吃了一年印度“格列卫”,各项指标趋于正常,而此时中华骨髓库来通知他,一个女大学生与他的配型成功,随时可以移植。但陆勇婉拒,他看到太多做完移植病情反复的病友,人也痛苦,钱也花了,最后还是死了。他更相信长期吃印度“格列卫”, 能让他“正常”活着。
此时,购买印度“格列卫”的病友越发多了,大多各自通过西联汇款打给印度,但很多人英语不好,每次汇款手续都头疼不已。此外,印度有规定,西联汇款一年只能接受12次跨境汇款业务,印度公司就不得不经常更换开户账户,这无形中增加了中国患者的麻烦。
身为QQ群主的陆勇,就常常帮着群里的病友们翻译、填写单据等等。网名“太湖一帆”的陆勇,不但在病友圈子里耳熟能详,还吸引了印度药企的注意。
2010年,NATCO公司一个位于新德里的代理公司cyno(下称“赛诺公司”)也找到陆勇,原来赛诺公司准备自己单干,生产另一种仿制格列卫“伊玛替尼”,“他们想要我帮他们做宣传。” 陆勇接受警方讯问时说。
2011年,为了方便中国病人的汇款,赛诺公司销售负责人Sanjay Jain到上海开了中国银行的账户,让病人们直接打钱到这个账户。但随后问题又不断,出于安全考虑,银行系统不定期升级,每次Sanjay Jain都要来中国办理升级手续,否则就不能使用网银。
到了2013年2月,SanjayJain不想再频繁奔波于中印两地,就找到陆勇,请他在中国办理一个银行账号,“ 用于搜集他们公司向中国销售药物的资金,以免费提供药物作为报酬。”
陆勇先后找了云南的病友罗树春和杨慧英,将二人的账号提供给赛诺公司收账用,而陆勇则持有U盾,在国内帮助印度人操作网银。“他们(印度人)在使用网银的时候需要添加付款人信息,这个操作在英文界面无法输入汉字,也无法复制上去,他们不懂中文。”
没多久,新闻里接连曝出多地有人跨境代购印度“格列卫”入罪,这让罗、杨感到紧张,他们于是不再提供自己的账号。
到了2013年8月,陆勇还找不到愿意提供银行账号的患者,于是就在网上以500元一套的价格,购买了三套他人身份信息的银行卡,并使用了其中一张“夏维雨”开户的账号。
在接受警方询问时,陆勇也说,他还帮赛诺公司宣传,做过四次病友交流会,费用少则几千元多则一万多元,由赛诺公司出。他也坦言,作为答谢,赛诺公司为他免费提供药物,从2010年至今,已经为他免费提供一万多元药物。此时一盒药已经降到200元,更便宜了。
他积极为赛诺公司做事,存着一点私心:怕自己在将来某个时候,突然出现“耐药”; 期望该药厂看到中国潜在的市场,早点研发生产二代药。
“这个药不像高血压药完全控制好,100%都能控制。里面还是有一部分病人会出现耐药,出现基因突变,这个药就无效了。我们必须要追求第二代药,第二代药物还出现其它效果不好,可能换第三代药物。”陆勇说,瑞士格列卫二代药更贵,每月需要3.9万元,第三代药在中国还没有上市,在欧美和新加坡上市的,每月9500美金。
用了网上买来的银行卡不过三个月,2013年11月21日下午四点,陆勇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涌进5个大汉,均为便衣打扮,其中一人出示证件为无锡市公安局民警,口头传唤他至公安局接受调查。
到蠡园派出所后被关入大厅旁一间办公室,两位外地口音的人开始审问。后来陆勇才知道他们来自湖南沅江市公安局。
11月23日上午,经过15小时车程,陆勇被警方带回沅江。他至今还记得那天早上吃了一顿早面,“ 标准的湘味,巨辣。”警察们看他吃得满头大汗,调侃说要习惯。
陆勇没想到这一待,就是近四个月。先是拘留,然后逮捕,进了看守所。据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湖南省沅江市人民法院刑事裁定书》,陆勇涉嫌通过网络实施妨害信用卡管理犯罪、销售假药罪,沅江市系犯罪地之一。
陆勇的一顿药,黄色片剂就是印度“保命药”,绿色的是辅助药。药一天不能停,停药意味着停命。 (南方周末记者 刘炎迅/图)
法律与伦理的困境
在看守所里,陆勇想起自己早在2005年去韩国拜访当地白血病协会会长,会长说,在韩国,最初瑞士格列卫这样的高价白血病药也没有纳入医保,但他们去抗议,经常被警察抓。经过抗争,韩国最终将格列卫等药物列入医保。这样一来,低价的印度仿制药才逐渐转向尚没有纳入全国医保的中国等地。
想起这些往事,陆勇有时苦笑,自己不过帮助病友买药,也招来同样的牢狱之灾。
陆勇被抓后,病友们又回到各自买药的状态,不过有所变化的情况是,在一些省份,瑞士格列卫纳入了医保和新农合,江苏、内蒙古等地一些病友就此不再购买印度“格列卫”。
而国产仿制药的面世,进一步消解了印度药的市场。2013年,进口的伊玛替尼(格列卫)专利到期,国内正大天晴和豪森药业的仿制药上市。不过仍有不少病友继续吃印度药,因为与印度“格列卫”200元一盒相比,国产药则要上千元,还是贵,且不能入医保。
在沅江检察院出具的起诉书中称,“ 陆勇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销售假药罪”,“已退缴涉案资金753900元”。
2014年3月19日,在缴纳了4.9万元保证金后,陆勇被取保候审,回到无锡。本来11月28日沅江法院将开庭审理陆勇案,但因为他正在治疗,申请了延期。
如今,众多病友联名,期望陆勇能无罪,钟小强是参与签名者之一,他曾是名大学老师,现在是名律师,2001年起,确诊患上慢粒白血病。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陆勇是个正直的人,也是乐于帮助别人的人,如果没有这两点性格,也就不会出现在的事儿。
身为律师,钟小强也说,刑法上有一个主观归罪,陆勇主观上没有犯罪意图,不该定罪,他接触印度药已经近十年,他不过是在为病友提供帮助而已。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多位律师均认为,类似代购印度“格列卫”的案例,这几年来远不止一起,但陆勇还是不同,他本身就是病人。“ 销售少量根据民间传统配方私自加工的药品,或者销售少量未经批准进口的国外、境外药品,没有造成他人伤害后果或者延误诊治,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的,不认为是犯罪。”
经济学家胡释之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药品真假与否,销售是否有罪,不是看药品本身,而是看有没有经过政府部门的批准,这样一来,你就弄不明白这法律到底是意在保护受害者,还是要不惜制造受害者以保护政府部门的审批权?”
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刘远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当个体国民在法律与规则之下陷入伦理困境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整体国民面临着极大的政治困境。可以说,小小的一盒格列卫,在生死之间,折射出我们身处的时代困境。
而负责起诉陆勇案的湖南沅江市检察院检察员罗剑也曾对媒体说,从普通百姓角度看,陆勇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英雄式”的,“ 法律应该惩治犯罪,但是你们媒体可以呼吁国家对相关法律的健全。”
长期服药的副作用之一,是让陆勇看起来白白胖胖,其实是浮肿,一走路就喘,疲劳。这天下午,他从无锡坐飞机去成都,由当地一位病友引荐,去拜访一位西藏上师。他本是无神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