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灵顿公墓   多少英灵等待天堂
——来自背后的四枪” 少将之死.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郭丝露 南方周末实习生 尚昊

2014-08-22 09:24:24
2014年8月14日，弗吉尼亚州的阿灵顿国家公墓，哈罗德·格林的灵柩被送至第60墓区。这里埋葬着的，都是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中死去的美国人。

这是越战以来，美军在海外战场阵亡的第一位高级将领。格林和他的战友们希望，通过阿富汗本身防卫力量，处理自己的安全事务。结果，他被盟国训练的阿富汗国民军士兵所杀。

少将死了。

他的背部被四枚美制M16步枪的子弹打穿。开枪的，是联合部队培养的学生，一名阿富汗国民军士兵。2014年8月5日，美军少将哈罗德·格林在对阿富汗一所训练学校例行访问时，一名阿富汗士兵从建筑物中向格林和其他联合部队军官扫射，少将第一个倒下。

格林少将是美军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中身亡的最高级别军官，也是越战以来，美军在海外战场身亡的第一位高级将领。2014年8月14日，弗吉尼亚州的阿灵顿国家公墓，驻阿富汗美军将军哈罗德·格林的灵柩被送至第60墓区。葬礼的气氛庄重而哀伤。数百名哀悼者参加了他的葬礼，包括国防部长查克·哈格尔，阿富汗驻美国大使Eklil Ahmad Hakimi，美国陆军参谋总长让·雷·奥迪尔诺和其他美军将官。

几匹无人骑的白马将灵柩缓缓拉近，格林的妻儿们将美国国旗轻轻盖上灵柩。“格林活着的时候，他以国旗为荣；他死后，国旗以他为荣。”陆军中校杰瑞·欧文斯对格林的家人说。 60墓区里的墓碑都很新，因为这里埋葬着的都是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中死去的美国人，在持续向阿富汗派兵的第13个年头，美军在自己的驻地内失去一位将军。

在《美丽美利坚》的演奏声中，格林的灵柩被缓缓放下，与其他牺牲在伊拉克、阿富汗战场上的士兵们融入了同一片泥土。那一刻，哈罗德·格林85岁的父亲老哈罗德·格林站在灵柩旁边，在附近军用直升机带起的风沙中，默默看完这个简短的仪式。

8月14日，格林少将本将迎来两周的假期。这一天，他彻底“休假”了。

最不危险的职位
“在阿富汗，有太多的可能导致愤怒和暴力。”“阿富汗仍然是一个战争区域。”8月5日，只是普通的一天。

根据基地记录，当天上午9点32分，格林少将和来自英国、德国的高级将领一道，驱车来到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西部，对法希姆元帅国防大学进行例行访问。这所国防大学在一处英军军事基地内，被称为阿富汗版的英国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这里也是在2014联合军队撤出行动开始后，阿富汗仅存的一处英国军事基地。

入伍34年来，格林第一次被派往美国海外战区，他是联合安全过渡司令部的副指挥官，需要和其他联合军一道，完成对35万阿富汗当地军人的安全力量训练，确保联合军撤出后阿富汗社会的稳定。格林不是一位战斗指挥官，和那些需要在塔利班猖獗地带执行任务的士兵相比，格林的工作危险性更小，他的工作内容，甚至并不需要涉及枪和手榴弹的使用。

格林的任务对阿富汗的未来至关重要，因为现在联合军撤出阿富汗已是大势。“格林主要需要教会阿富汗军人如何做好储存武器和调动兵力，这是美国军方今年年底撤离阿富汗之前所面临的十分关键的问题。作为一个科学家，他还希望能够将智能手机、视频会议和虚拟世界带入军队文化。”一位美国军官介绍说。

“格林的工作在‘非传统、无法预计的战争年代’极为关键。”英国《每日邮报》评论说，尤其在受到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路边炸弹威胁的情况下，当地军队急需学会使用高科技的设备和技术。2014年5月28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西点军校发表演讲时，公开宣布了驻阿富汗美军的撤军时间表：2014年之内，美军将只留下约9800人驻扎，直至2016年底全部撤出。

美国海军战争学院教授哈亚特·艾维（Hayat Alvi）介绍，今年1月格林到达阿富汗后，看到的正是美军轰轰烈烈的撤军行动：“现在，许多基础设施都在被拆除，一些设备、汽车将被处理，军队会将其中一些卖给阿富汗。”

在过去两年间，联合军大多已退到塔利班的交火线之外。现在，他们需要和阿富汗士兵、警察做近距离的接触，手把手帮助他们接管这个国家。“在阿富汗，有太多的可能导致愤怒和暴力。”艾维说，阿富汗连年战乱，经济支离破碎。“美国希望阿富汗通过选举建立联合政府，但阿富汗人显然已经对外国政府的指手画脚感到厌倦。”她说。

这种厌倦让他们更加讨厌外国驻军。奥巴马上台后，美国在阿富汗建设的成倍增长，已经引起了阿富汗国内强烈的抵触情绪。2012年，阿富汗人枪击美军和其他北约士兵的事件曾一度猛增，达到48起。五角大楼新闻发言人、海军少将约翰·科尔比（John F. Kirby）认为，这反映出了战争持续多样的危险性。“阿富汗仍然是一个战争区域。”他说。

8月5日中午，当英国基地中其他人听到第一声枪响时，格林和其他军官正站在院子中的喷水池旁，等待参加下午的一场军事训练交流会。谁也没有想到，美军“学者型”少将格林，竟会成了2300名在阿富汗死亡的美国士兵中的一个。和他同行的军官中，有十四人受伤，包括一名德国一星准将，八个美国大兵和两名英国士兵。

当地时间2014年8月5日，美国少将哈罗德·格林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遭枪杀身亡，美国舆论一片哗然。

“制服杀手”
这些杀手来自阿富汗国民军或者警察部队，作案动机不一，对象不定。但这也提醒了在阿富汗的所有官员，他们面临的危险，来自方方面面。扣动扳机的是27岁的穆罕默德·拉菲克拉（Mohammad Rafiqullah）。格林和其他军官到达基地后，所有的阿富汗士兵都被告诫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拉菲克拉却手持他的M16突击步枪，躲进厕所。

迄今为止，谁也不明白拉菲克拉为什么开枪。人们只知道，没等拉菲克拉将手中美制M16的弹匣打光，就被与联合军随行的保镖两次射中头部，当场毙命。拉菲克拉将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自己打死了一名美军少将，他也不会知道，枪击案后，联合指挥部和阿富汗的国防部门所有工作一度陷入停滞。

事后，美联社摄影记者马苏德·侯赛尼（Massoud Hossaini）最快到达现场。他亲眼目睹了联合部队撤离：一辆辆军用装甲车从他眼前开过，车上一个士兵拿着机枪大喊“让开”，话音未落，即向侯赛尼所在的地上连续射击。联盟军歇斯底里的恐慌，让侯赛尼赶紧离开。当天下午，联合指挥中心的指挥官约瑟夫·邓福德（Gen.Joseph Dunford）命令所有的外国雇员离开阿富汗政府大楼，回到自己国家的营地待命。

8月6日晚上，枪击事件调查报告就摆在了阿富汗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的桌上。初步调查结果显示，拉菲克拉是一名入伍近3年的阿富汗军人，暂时没有发现他与塔利班的联系，格林少将并不是他的特定目标。也就是说，拉菲克拉是一名“制服杀手”：这些杀手来自阿富汗国民军或者警察部队，作案动机不一，对象不定。但这也提醒了在阿富汗的所有官员：在塔利班之外，他们面临的危险，来自方方面面。

前北约副国家代表迈克·雅各布森（Mark Jacobson）说，格林少将的死，带来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任何的内部袭击，都会对士气产生影响。一个高级将领被杀后，对士气的影响会更严重。”

而塔利班显然想趁胜追击，在心理上继续打击美军。枪击事件发生后不久，阿富汗警方又通报了“制服杀手”伤人事件：乌鲁兹甘省一名警察在检查站杀死七名同事后，拿走他们的武器并驾驶警车逃走；帕克蒂亚省一名警察在省长办公室附近向北约部队开枪，随后在枪战中被击毙。两起事件中，都没有外国军人牺牲。

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说，袭击帮助阿富汗的美军，都是“敌人的行为”，因为“他们不希望看到阿富汗有稳定强有力的设施”，五角大楼将枪击案形容为“恶毒的威胁”。但另一面，拉菲克拉却被称为“英雄士兵”，他得到了塔利班发言人扎比乌拉·穆加希德（Zabihullah Mujahid）的高度赞扬。对“制服杀手”的行为，有时塔利班会声称对事件负责，以证明自己的无孔不入；其他时候则会归结于个人纠纷，以强化人们对联合军在阿富汗超过12年驻扎的不满。

穆加希德鼓励了拉菲克拉的行为，却没有声称塔利班对格林的死负责。在美国海军战争学院教授哈亚特·艾维看来，这种赞赏和鼓励是危险的：“很多阿富汗人自己虽然不是塔利班，但他们和塔利班持有一样的价值观，他们也不喜欢美国支持下的阿富汗政府。”

“塔利班一直在等待外国军队撤离。”艾维说，“他们在战略和战术上都很娴熟，也非常耐心，他们就是在等待机会，在外国军队撤离后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枪击事件发生后，美国总统奥巴马和国务卿克里曾相继与美军在喀布尔的总司令约瑟夫·邓福德（Gen.Joseph Dunford）通话。邓福德说，他仍然对阿富汗军队充满信心。至今为止，华盛顿并没有因为格林的牺牲，而对从阿富汗撤军计划做出任何调整。

“非典型”将军
格林少将被杀，让阿富汗的局势有了戏剧性的微妙转变，美国显然不希望失去另一个“格林”。

8月，格林少将本已安排好堪称完美的假期计划：从纽约州接上孤身一人的爸爸，到波士顿和妻儿团聚。他和自己的妻子、前美军上校苏珊·迈尔斯（Susan Myers）将家安在波士顿瀑布教堂（Falls Church）地区，他们的儿子马修·格林此时已经是美军上尉，女儿艾米莉·格林刚从宾汉姆顿大学毕业。他的家门口挂着国旗，窗户上贴着两颗星星……这是一个典型美军将领的家庭。

一家人已经预定好几场波士顿红袜队的比赛——这是格林最喜欢的球队，老格林说，因为波士顿红袜队符合他的精神——“从不放弃，不屈不挠。”老格林的家，位于纽约州奥尔巴尼市郊区的两层红砖小楼，见证了格林少将的童年时代。老格林回忆，小时候格林就表现出了军人般的责任和自律：多年来他坚持清晨起床，为全社区居民送完报纸再去上学。

“有时候，即使不同意你，他也会百分之一百地去努力完成使命。”老格林认为，儿子的个性符合成为一个好军人的第一条件。今年1月起，格林少将被派往阿富汗。老格林记得，在每周的视频通话中，格林告诉父亲，自己正在研究如何“改进军队的通讯方式”。

接到被派往阿富汗的命令时，格林正在华盛顿陆军总部处理采集和后勤管理工作，那时他的研究方向是开发情报、电子信息战和传感系统。格林和他的战友们希望，在今年7月全民选举顺利过渡后，通过阿富汗本身防卫力量，处理自己的安全事务。老格林没有预料到，2014年8月6日一早，一名陆军军官和一位军队牧师敲响了他的房门，使格林一家的假期安排戛然而止。

格林不是美国典型的将领候选人。他没有军人家庭的传统——老格林虽然曾在二战期间短暂服役，但更愿意称自己为社区小学的格林老师，他也没有上过西点军校。格林少将是在奥尔巴尼郊外特洛伊城伦斯勒理工学院读书时，通过美国预备军官训练项目（ROTC）加入军队的。

“理工男”背景和普通的出身，注定格林要走一条和大部分军人不同的路：在南加州大学读完材料工程、工业工程硕士后，格林还取得了同校材料工程博士学位。此后几年，他都和导师Mansfeld教授一起，分析军用武装直升机的事故原因，后者已在伊拉克、阿富汗和利比亚等海外战场上的空对地袭击中广泛使用。作为专家型军人，格林与战争一直保持距离。他曾被派往希腊、伊斯坦布尔和西德，但职位均是材料工程师、产品经理、人事主任一类的“文职”。“9·11”恐怖袭击发生时，格林被派往密苏里伦纳德·伍德堡基地服役；2003年美伊战争期间，他正以陆军中校身份在宾州卡莱尔陆军战争学院学习。

在伦纳德·伍德堡，格林开始对军队智能作战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甚至开始尝试借助iPad、电子游戏等科技手段训练新兵。在他的支持下，今年5月，伦纳德·伍德堡基地已开始为学院配置智能手机，训练智能手机在实战中的应用。因为出色的技术专长，2009年和2012年，格林相继升任准将、少将。在他的晋升庆典上，美军的副总参谋长史蒂芬·M称，格林有大多数军人没有的“能力”——让其他人变得更好。

格林被杀，让阿富汗的局势有了戏剧性的微妙转变。“美国意识到，伊拉克面临的问题将有可能在阿富汗重演，但国内主流民意却已对继续在这个冲突地区驻军感到厌倦。”艾维说。

美国海军学院上校罗伯特·卡西迪（Robert Cassidy）曾经在阿富汗、伊拉克等多地驻扎。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阿富汗大选过后，强有力的政府是至关重要的：“如果美国不希望重蹈伊拉克的覆辙，在剩下的时间里，可能会需要更多像‘格林少将’这样的专家。”

美国显然不希望失去另一个格林。如今，阿富汗的反美情绪在潜滋暗长。“1979年苏联撤离后，阿富汗爆发内战。‘9·11’之后，美国进入阿富汗。现在美军撤离之后，谁也不知道，阿富汗面对的将是什么。”艾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